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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朱朝阳来说,这里有太多复杂的回忆,那天朱永平为了庆祝他的生日,特意点了一大桌子海鲜请他吃,结果却临时有事离开了。朱朝阳叫来严良和普普一起吃,三人都很高兴。
“许个愿吧,朝阳哥哥。”
两双眼睛一眨不眨地瞧着他,他戴着生日帽,假装做了个祈祷的手势,连声音都染上了笑意:“我希望我以后每天都能像现在这么开心。”
现在看来,大概愿望真的不能说出来,一说就不灵了。
他吃得飞快,直到肚子被撑饱才堪堪停下。周春红总说吃得太饱会不健康,可每逢过年又总是往他碗里夹菜,春节期间朱朝阳的体重会以惊人的速度增加,没过两个月又变回原样。他并不知道这样做有什么意义,也许对周春红来说,一切按照她的安排进行,就是有意义的。
“朝阳,要多笑。”
于是朱朝阳露出一个毫无破绽的笑容。
服务员过来结账,朱朝阳看了一眼账单上的数字,等人走后才开口:“妈,这顿饭你是花自己的钱吧?”
“妈知道你不喜欢用你爸的钱,这顿饭钱都是我自己挣的。可是再怎么说,你是朱永平的儿子,他的钱不给你花给谁花?”似乎想到什么,周春红情绪突然激动起来,“自从我们离婚后他就知道围着他老婆女儿转,对你不闻不问,所以这都是朱永平欠你的。”
“妈!”那个“欠”字格外刺耳,朱朝阳突然出声反驳,“我以后会自己挣钱,就不需要他的了。而且这也不是什么买卖,他不欠我。”
看着周春红有些受伤的表情,他冷静下来,意识到自己在她面前失态了。他调整好情绪,转眼变回平日乖巧的模样:“妈,我是说,咱们尽量少花。”
“那些是法庭判给你的财产,当然是你的,你不希望我们花,妈保证,这些钱只用在该用的地方。”
朱朝阳点头:“妈,咱们走吧。”
踩着楼梯里夕阳的光向上,周春红打开客厅的灯,在椅子上待了一会儿。朱朝阳拿着剪刀递过来,背对她坐到板凳上,她仔仔细细打理他后脑勺的碎发,将其修裁得整齐熨贴。
“好了。”周春红抬头看向挂在墙上的钟,显示六点多,她拿起遥控器,“看会儿电视吧。”她调出昨天看过的频道,那里正播放着她在追的电视剧,朱朝阳靠在小沙发上,眼睛盯着闪动的画面,却走神了。
周春红洗好梨装在盘中,又热了瓶牛奶放在他面前的茶几上。沙发不大,她挨着朱朝阳坐下,津津有味地看着。
“妈,你看吧,我去阳台了。”他从冰箱底下拿出三瓶汽水,向阳台走去。打开门的一刹那,冷风迎面而来,令他忍不住打了个哆嗦,他把汽水打开插上吸管,两瓶远远地放在阳台边缘,一瓶握在手里迟迟没喝。
从他的角度望去,寒风中的两个玻璃瓶好似两道互相依偎的人影。
不多时,隔着一道门,他听到房内电视传出的声音戛然而止,接着是一阵脚步声在屋里走动,最后径直出了门。
两人竭力维持的温馨气氛荡然无存。
阳台空荡荡的,天气阴湿,一件晒在外面的衣服都没有。朱朝阳靠着石栏杆,后面就是毫无遮挡的雨棚,周围老旧的居民楼参差错落,凹凸不平的瓦片上仍有积水一点点流淌到楼底的下水道,滴答滴答声于漏风的墙壁间穿行。
他们的骨灰不在宁州。朱朝阳向北边的天空遥遥举杯,而后饮下。他仿佛看到普普站在远处将手比作喇叭状,放在嘴边朝他呐喊,背着行囊的严良站在她身旁,与朱朝阳对上目光,晒成古铜色的面颊泛着笑意。
他向前伸手,描绘云的轮廓,路途虽山高水远,也只需一张火车票即可抵达,但逝去的人不一样,他们是一生无法企及的遥远终点。
长年不见光的墙角生满苔藓,朱朝阳坐在一旁,稍微往里挪一挪便会沾上洗不掉的污渍。眼睛既然睁开了,那就是要看东西的,他半眼不错地盯着黑暗,漂浮且模糊不清的雾,好像里面有什么东西会突然出现。
垂着眼的时候,连风声都听不真切。
快三年了。关于那场盛夏的回忆愈来愈清晰,宛如附骨之疽缠住他,是刻在血肉里难以磨灭的烙印。再也没有一种灾难比得过和他们的相遇,可厄运的尽头伴随着梦寐以求的情谊,令他心甘情愿落进命运设置的陷阱。
他将三人一同酿成的过错推卸得干净利落,但是这并不代表他们的友情就消失了。朱朝阳很容易回想起他们来找自己的那天,隔着铁门对望的三位少年哪里能想到,他们迎来的不是出路,而是更多身不由己。
烈阳、汗水、碳酸、空调,在大脑中共同组成特殊的神经回路,每当重返熟悉的瞬间,他会条件反射地想起遮天蔽日的绿荫,听到少年宫走廊传来朗朗书声,以及一道又一道曾刺痛他的锐利目光。
严良和普普来时颠沛流离,即便三人的友情不那么纯粹,可他们总归将善意分享给了他。然而接踵而至的风雨侵袭了他的生活,打破了微妙的平静,把所有事情推向风口浪尖,朱朝阳必须作出选择。是隐瞒真相保全自己,还是做个诚实的孩子,承认犯下的桩桩过失,将自己和父母所期盼的未来付之一炬?
这实在是太好抉择了,所以朱朝阳将始作俑者推向漩涡,轻易结束了一切。说到底他们是该一同担下这份罪责,只是朱朝阳怯懦惯了又过于敏锐,寻到机会便抓紧从破碎的现实中抽离。
背叛伤害过自己的人易如反掌,倘若要下定决心背叛至交好友,舍弃多年坚持的公序良俗,却要付出惨痛的代价。而他所要面临的,便是在掌控局势全身而退之后,与那由爱和道德生出的愧怍日日夜夜纠缠不休。
许是命运使然,他不该再获得任何人的关心与爱护,因为它不会是长久的,迟早有一天,那份善意会化作利刃刺入施予者的胸膛。
他从不后悔。他别无选择。
朱朝阳坐了很久,直到空瓶在手里晃晃悠悠,他将它放到那两个瓶子边上,玻璃与玻璃发出震荡,像是在干杯。
敬故友,新年愉快。
·铺垫铺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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