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布朗热将军此时已经被扶到了空地的边上,他坐在地上,后背靠着一棵树的树干,医生们正在试图给他止血。他看到吕西安过来,想要说点什么,然而他一开口,脖子上的伤口就冒出来更多的血,他只得闭上嘴巴。
“博纳曼子爵夫人没事,”吕西安猜出了将军的意思,“她去车上休息了。”果然将军听了这话,显得平静了不少,还勉强挤出一个凄惨的笑容。
杜瓦利埃先生把吕西安拉到一边,“决斗结束了,”他脸色阴郁,“医生们判定将军‘失去了行动能力’,因此判弗罗凯胜出。”
“他没事吧?”吕西安朝着将军的方向努了努嘴。
“您指的是身体上还是政治上?身体上他没什么大碍,虽说看上去有些吓人,他需要休养一阵子,但只要不感染的话应当没有生命危险。”杜瓦利埃耸了耸肩,“但是在政治上,他会把自己弄成一个天大的笑话,我们大家都要跟着丢脸。”
吕西安点了点头,鼓吹沙文主义的“复仇者将军”却被一个六十岁的前律师在决斗当中击败,这实在是讽刺至极,左派的报纸势必大做文章,人人都会在他背后指指点点,暗自笑。政治家尽可以被人爱戴,也可以被人仇恨,可却万万经不起被别人当做笑料。若是沦落到成为笑料的地步,那可就再没有翻身的可能了。
“事情可还没完呢,”吕西安拍了拍杜瓦利埃先生的肩膀,“我们赶快把他送回城里去,然后我去看看能做些什么来止损,如果还做得到的话。”
他们把虚弱的布朗热将军扶上了他自家的马车,让医生和博纳曼子爵夫人在路上照顾他。
吕西安和杜瓦利埃先生同乘一辆马车,在回城的路上,他绞尽脑汁地为将军寻找开脱的理由。当然,最简单的说法,就是告诉公众布朗热将军身体不适,因此在决斗场上挥大失水准,但只要见识过两天前将军在国会里趾高气扬的样子的人,都会对这种说法嗤之以鼻一向身体壮的像头牛的布朗热将军偏偏是在决斗前得了急病,这可未免有些太巧了。
他揉了揉眼睛,心里怀疑自己是不是押错了宝。若是公众意识到布朗热不过是个故作强硬的小丑,那么一切就全完了。那些支持他的千百万人,不过是千百万粒沙子,而他就站在这些沙子之上,只要命运的潮头稍稍转动方向,布朗热将军就会被这些沙子淹没,连尸体都找不到……这一切或许就生在明天。
他们先去了将军府上,看着将军的仆人们用一副担架把布朗热将军抬进了大门,那样小心翼翼,路过的人或许会以为他被炮弹炸断了腿呢。
吕西安让杜瓦利埃先生将他送到《今日法兰西报》的编辑部去,他决定去找找夏尔,看看在舆论的战场上能否挽回一些损失。
《今日法兰西报》的编辑部里弥漫着紧张的气氛,对于全巴黎的报纸而言,最近的日子都越来越不好过了。过去几年建立在大规模融资基础上的经济繁荣,如今已经初现颓势,虽然在即将到来的世界博览会的刺激之下,交易所和大街上依旧回响着金币相互碰撞的清脆声音,但空气中已经隐隐约约可以闻到衰退和低迷的气息,对于报纸而言,这就意味着广告收入的减少。
《今日法兰西报》做为阿尔方斯的宣传工具,虽然并没有破产之虞,但若是经济萧索下去,一些编辑和记者势必就要丢掉饭碗的,因此报社里的每个人头上都悬着一柄达摩克利斯之剑,不知道什么时候就要掉下来。新闻界需要一个大新闻,能够大大增加他们的行量,而这个大新闻就是布朗热将军,记者和编辑们正像一群饿了一星期的鳄鱼一样,对将军虎视眈眈,恨不得将他囫囵吞下……他们一定会做专题报道的,而且这类报道或许会持续很多天。
编辑部里堆着各式各样的纸张,稿纸,广告纸,还有不知道哪天印刷的报纸落在一起,为了制造这些纸,恐怕要砍光一座山上的树林。吕西安怀疑只需要一个火星,就能把整座大楼变成一根熊熊燃烧的火炬,而这屋里的每一个人嘴里几乎都叼着一根雪茄或者香烟。烟味和油墨的味道以及人身上的汗味混杂在一起,形成了一种只能在编辑部里闻到的特殊气味。所有的房门不断开闭着,那些低级记者和小编辑们手里拿着几张纸,在各个办公室之间跑来跑去;排字工人们倒是到了下班的时候,他们把外套套在墨迹斑斑的棉布工作服外面,三五成群地朝外走去《今日法兰西报》是早报,今天的报纸已经了出去,明天的报纸要到晚上才准备印刷呢。
一个殷勤的听差将吕西安带进了夏尔的办公室,这位著名的记者正在桌上伏案写着什么东西,看到吕西安进来,他惊喜地叫了一声。
“啊,您是从决斗现场来的吗?”他站起身,艰难地跨过堆在地上的那些纸,向吕西安走过来,伸出手,“结果怎么样?将军赢了吧?”
“那些押他赢的人恐怕会大失所望的。”吕西安握住了对方的手,“他被总理一剑刺进了喉咙。”
夏尔舔了舔嘴唇,他呆呆地看着吕西安,直到他确定对方不是在讲笑话,“这怎么可能?”
吕西安简要地把情况向夏尔介绍了一番,“您觉得这产生的影响有多大?”
夏尔从一个金烟盒里掏出一只香烟来点燃,他的瞳孔收缩起来,“这很难讲,我想当然会有些损害,您知道的……他总是像花孔雀那样炫耀自己的男子气概,就好像他是全国唯一一个长了那玩意的男人似的,在现在这种情况下,之前他的形象很可能会反噬他。”
“被自己的声名所累,真可怜。”吕西安毫不掩饰自己的讥讽之意,“好吧,既然他不可避免的要掉到河里去,那么我们能做点什么来让他溅起的水花好看一些吗?”
“您稍等一下。”夏尔说着走了出去,过了几分钟,他又推门进来。
“我让人约了《旗帜晚报》的编辑出来吃早午餐,”他向吕西安说道,“《今日法兰西报》是早报,因此即便我要在报纸上替布朗热说话,等报纸到了读者们手里时也是明天早上了……真该死!为什么人们都要在早上决斗呢?”他做了一个失望的手势,“今晚的晚报会是最先报道这场决斗的媒体,而《旗帜晚报》是行量最大的晚报之一,我们看看能不能让他们说些好听的。”
吕西安向夏尔道了谢,他犹豫了片刻,还是开口问道,“您觉得布朗热这个人还有继续投资的价值吗?”
“啊,这是一个价值千金的问题,或许还值一个侯爵的爵位。”夏尔咯咯地笑了两声,他又掏出一根香烟点燃,这种香烟比市场上卖的略微细一些,看上去更像是女士抽的香烟,“布朗热将军的确很有个人魅力,这一点连他的对手也必须承认。”
“然而?”
“然而个人魅力只能让他扮演伟人,却不能让他真正成为一个伟人。”他吸进去一口香烟,肺部微微起伏,“两位拿破仑皇帝可不是靠着受人欢迎坐上那个位置的动政变的拿破仑一世被五百人院议员的斥责吓得落荒而逃,而拿破仑三世选总统时候得到的选票纯粹是给他的那个姓氏投的,让他们坐上皇位的是军队的刺刀,而不是选票……虽说他们都用公投来做遮羞布。”
“军队对他态度暧昧,他们并不反对布朗热。”
“但他有运用这些刺刀的胆魄吗?”夏尔反问道,“从您的描述里,我觉得他是一个硬充男人的孩子,他有没有胆量率领一个步兵营去爱丽舍宫把总统,总理和所有内阁成员一起逮捕呢?”
“但愿他有吧。”
他们在报社的门口叫了一辆出租马车,去了王宫广场的咖啡馆,在那里,他们见到了《旗帜晚报》的总编辑,这是一个消瘦的中年人,鼻梁上架着一副厚厚的眼镜,躯干上插着树枝一样细细的四肢,让人看到他时就不禁联想起一只巨大的鳞翅目昆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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