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文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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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3章 巫蛟乱（第1页）

下半城排水沟泛起的沼气熏得人睁不开眼，陈三踩着青苔滑溜的沟沿，手里火折子照见砖缝里嵌着半片鱼鳞。这鳞片他熟——跟翠娥肚皮上爆出来的那批货一个成色，边沿还带着点炕焦的糊味。

“背时娃娃莫挡道！”挑粪工的扁担擦着陈三鼻尖扫过，粪桶里漂着团白花花的东西。他拿火折子凑近一照，竟是裹着胎衣的死婴，脐带缠在桶把手上打的是水手结。挑粪工草帽底下突然伸出条分叉的舌头：“罗家娃儿，你娘在黄葛渡等你嘞。”

陈三后腰胎记突突跳，那晚在青铜船沾的鳞毒开始往骨头缝里钻。拐过鲁祖庙残墙，他瞅见个穿阴丹士林布衫的女人蹲在馄饨摊前，女人脚边竹篮里探出个青灰色的小脑袋，眼睛大得占半张脸——正是从翠娥肚子里钻出来的蛟婴。

“三姑嬢嬢？”陈三攥紧兜里的半块玉珏。女人转过脸，左眼戴着单筒西洋镜，右眼却是重庆府少见的灰蓝色。她舀了勺馄饨汤泼在地上，汤水竟聚成个箭头指向美丰银行大楼：“刘五爷在洋保险库存了件你的东西。”

突然响起的汽车喇叭声惊得蛟婴呲牙。陈三看见辆福特老爷车碾过阴沟，车轮上沾着罗汉寺的香灰。后座洋人探出半张脸，金丝眼镜映着福音堂的彩玻窗，嘴里嚼的却是老君洞的道观供果。

莫三姑突然扯开衣襟，胸口纹着蒸汽轮船的烟囱。她指甲盖上的八卦纹开始渗血，滴在馄饨汤里凝成个“巫”字：“光绪七年你娘怀胎六月，在福音堂后院埋过个铁匣子。”

零碎记忆突然翻涌——娘亲总说怀他时爱闻煤油味，常去太平门码头嗅货轮的排烟筒。有回偷跟去，瞧见娘亲往排气管里塞了包用《申报》裹着的东西，那报纸日期分明写着“光绪二十四年”。

陈三右臂胎记凸起。他闪进条石巷，墙砖缝里渗出咸腥的黏液，活像千厮门腌菜坛子漏的汁水。转角传来铁器刮擦声，四个戴白手套的洋人正往马车上搬青铜箱，箱盖上烙着刘五爷胸前的带鱼纹。

“日他先人板板！”陈三暗骂。最瘦的洋人从西装内袋掏出个青铜罗盘。指针疯转三圈后，直勾勾指向他藏身的柴堆——罗盘背面分明刻着莫三姑当铺柜台的同款八卦图。

青铜箱突然炸开条缝，窜出股焦糊的檀香味。陈三瞧见箱里铺着福音堂的圣经纸，纸上躺着把肋差短刀，刀柄缠的却是重庆府城隍庙的还愿绳。最骇人的是刀刃上沾着片鱼鳃，鳃丝间还挂着翠娥的头发丝。

洋人叽里呱啦的英国话里突然蹦出句川剧高腔：“巫蛟余孽，当诛！”瘦洋人扯开衬衫，胸口纹着带翅膀的蛟龙，龙爪踩着个穿长衫的小人——那小人后腰的胎记与陈三如出一辙。

陈三撒丫子往江边跑，胎记烫得似烙铁。路过东水门城墙根，瞅见个端公在给城墙贴符，黄裱纸上的朱砂咒却是倒着写的。更邪门的是符纸边角印着美孚公司的油轮标志，风吹过时还带股煤油味。

江滩芦苇荡里传来川江号子，调门却是《马赛曲》。陈三猫腰钻进条乌篷船，船板缝里卡着个铜烟嘴——正是刘五爷那晚掉落的物件。烟嘴突然震动，喷出团靛蓝色烟雾，雾里显出个穿和服的女人正在敲打青铜棺。

“龟儿子还晓得回来？”罗老汉的赶尸鞭卷住船桅。陈三抬头才惊觉这船正是那夜的赶尸船，只是尸群换成了穿西装的洋人，脚踝的五彩丝线换成了电话线。有个金发洋尸突然开口，说的竟是重庆土话：“你娘在海关码头二号仓。”

福音堂彩玻窗把月光滤成紫药水色，陈三蜷在告解室里，听见管风琴在奏《将军令》。他摸到忏悔椅背上有道抓痕，木刺里还勾着片带鳞的皮肤——跟他后腰的胎记纹路严丝合缝。

地下室的铁门吱呀开条缝，涌出股咸腥的雾气。陈三跛脚卡在台阶转角，瞧见莫三姑的西洋镜正在蒸腾的雾里泛蓝光。镜面突然映出二十年前的朝天门码头：穿滚边袄的春秀抱着个襁褓，正往英商太古轮的烟囱里塞铁匣子。

“妈！”陈三指甲抠进砖缝。地下室传来铁链绞动声，混着川江号子的调门在唱：“脚踏龟背望东海哟，蛟龙出水把命改......”

推开最后一道橡木门，陈三被硫磺味呛出泪。九盏煤气灯吊在哥特式穹顶下，照见洋神父捧着青铜肋差，刀尖正往下滴黑膏药似的液体。祭坛上躺着具泡在玻璃缸里的女尸，肚皮上缝着排钥匙孔——正是那夜从江里浮起的春秀。

“洋神父的官话带着磁器口岸音，”你母亲当年偷藏的‘钥匙’，该物归原主了。“他敲敲玻璃缸，春秀的右手突然抽搐，指间夹着把铜钥匙，匙柄刻着大日本陆军”的菊花纹。

陈三抄起烛台砸过去，黄铜烛台却在半空熔成铁水。莫三姑的西洋镜从暗处飞来，镜框上的齿轮咬住他手腕：“你当刘五爷胸口的带鱼纹是摆设？那纹的是日本邮船的航线图！”

玻璃缸突然炸裂，福尔马林液混着春秀的尸水漫过陈三脚背。胎记遇水浮现出整幅重庆龙脉图，图中朝天门的位置亮起红点——正是光绪二十四年娘亲塞铁匣子的坐标。春秀的银耳坠突然浮空，在硫磺雾里拼出个经纬度：北纬29°33’，东经106°34’。

“龟儿子开窍了？”刘五爷的核桃声从通风管传来。陈三抬头看见通风口栅栏后闪过和服下摆，木屐声却像打更的梆子。莫三姑突然扯断镜链，齿轮崩落处露出截青铜船上的锚链，链环上铸着“广岛造船所-1887”。

洋神父的肋差插进祭坛，地面突然塌陷。陈三跟着碎石跌进暗河，腥臭的河水灌进鼻腔时，他听见罗老汉的牛角号在头顶盘旋。手电筒光柱刺破黑暗，照见河床堆满刻菊花纹的汽油桶，桶里泡着的竟是长满鱼鳞的婴儿标本。

“这是老子给你备的接风宴！”刘五爷站在铁皮船上，胸口带鱼纹已变成活物，正在撕咬他的血肉。陈三的胎记突然与汽油桶产生共鸣，青斑游成串经纬度数字——与春秀耳坠显示的完全一致。

暗河尽头传来蒸汽机轰鸣，青铜船破开岩壁撞进来。船头的黄铜圣母像双眼迸发蓝光，照见驾驶舱里坐着穿和服的女人，正在用三味线弹奏川江号子。罗老汉的赶尸鞭缠住桅杆，鞭梢铁钩挑开女人衣领——锁骨位置纹着陈三的胎记。

"妹儿！"罗老汉的吼声震落钟乳石。陈三如遭雷击，这声"妹儿"他听了二十年——正是每晚梦魇里娘亲哄他入睡的呼唤。女人撕开和服，后背纹着整幅中日海战图，浪花里沉浮的尸首穿着川军制服。

青铜船烟囱突然喷出符纸灰，混着硫磺味凝成个戴瓜皮帽的虚影。陈三的胎记开始渗血，血珠在暗河里聚成光绪年间的重庆城地图。春秀的银耳坠突然飞向驾驶舱，钥匙插入控制台的瞬间，整条船亮起电路板似的蓝光。

"光绪二十四年，春秀把倭人的山海关布防图换成了巫蛟龙骨！"莫三姑的西洋镜在混战中碎裂，镜片里飞出群发报用的密码纸，"刘五爷你替东洋人找了二十年，可晓得真正的龙骨在自家祖坟里！"

刘五爷的带鱼纹突然反噬，活活将他撕成两半。陈三趁机扑向控制台，胎记触到铁板的刹那，整条船响起尖锐的警报。和服女人的三味线崩断，琴弦缠住陈三脖颈，勒出的血痕竟与娘亲棺材上的抓痕一模一样。

暗河突然改道，青铜船撞进个天然溶洞。钟乳石间垂落无数铁链，拴着具刻满符咒的青铜棺。陈三的胎记血浸透了棺盖，裂纹处迸出刺目金光——棺里赫然是具长着龙角的胎儿遗骸，心口插着把肋差短刀。

罗老汉的赶尸鞭卷住肋差刀柄：“这才是巫蛟真身！你娘怀你时被倭人下咒，把蛟龙胎换成了鬼子想要的‘钥匙’！”陈三的胎记突然浮空，在溶洞顶投射出整座重庆城的虚影，长江与嘉陵江交汇处亮起血红色的漩涡。

和服女人突然割破手腕，血洒在胎儿遗骸上。青铜棺剧烈震颤，洞顶坠落的石笋在半空熔化成武士刀。陈三的胎记开始灼烧，青斑顺着血管爬上眼球，视野里的一切都蒙上了血色滤镜。

"川江儿郎，起锚！"罗老汉的牛角号吹破溶洞寂静。暗河深处浮出数十具川军尸骸，绑腿上还沾着平壤的冻土。陈三握紧肋差刺向青铜棺，刀刃触到蛟龙胎的刹那，整座山城响起汽笛声——光绪二十四年与民国初年的重庆在时空中轰然对撞。